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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5章 收拾 (3)
 在皇陵才是。”言下之意,还是省省心顾好自己吧。

 卫洵说得的确不错。但不知何故,湛明珩近来总是反复记起湛远邺当初的那些话。纳兰峥生产与皇陵祭礼恰好间隔得近,虽的确是天意巧合,却实在叫他心内难安。

 当然,他不会与卫洵解释这些,只觑他一眼:“有备无患,你照做就是。”

 如今他一句话就是圣旨,卫洵方才也不过是劝说几句,实则并无违抗之意,只是应下后也有些好奇:“陛下可否容微臣多问一句,京中人才济济,您何以将此重任…交给微臣?”他不是素来不喜他接近纳兰峥的嘛。

 湛明珩冷笑一声,只讲了四个字:“因为你。”

 阴险的人合该去对付阴险的人,劫持过皇后的人,保护起皇后来理当更为得心应手。在纳兰峥的安危面前,他不会与几坛醋计较。

 卫洵尴尬地低咳一声:“陛下过奖。”

 等与卫洵商量完,湛明珩又跟其余两人代了些许朝堂事宜,直至近了用午膳的时辰方才散了。他预备去景和宫,秦祐和顾池生室都在那处,便也顺带一道随行。只卫洵逃得最快,称坚决不跟那牛皮糖一般粘人的徐家小姐碰面,恳请陛下高抬贵手。

 湛明珩便高抬了一只贵手,挥了挥放他走了。等到了景和宫,就见纳兰峥与三名女眷有说有笑,聊得十分投机,尤其是跟徐萱。

 了不得啊了不得,这一切似乎都在朝那个梦境发展。

 湛明珩一来,除却如今行止不便的纳兰峥,其余三人皆停了话头,忙上前行礼。湛明珩叫她们起后,随口客气了一下,留几人一道用膳。但在场的谁没个眼力见呐,三后乃是皇陵祭礼,陛下翌一早便得启程前往天寿山,今儿个可得与皇后好好别过的,故一个个地都感恩戴德地辞谢了。

 眼见这些个麻烦前前后后地走了,湛明珩轻揽过纳兰峥的,问她:“你倒是心情不错,也不见舍不得我。”

 纳兰峥觑他一眼,将这咸猪爪给拍开了:“你笼统也就走个五六,我有何可舍不得的?刚好我这景和宫都能清静几晚。”

 后宫空置,湛明珩大半年来夜夜安寝景和宫,左右榻子够大,他睡相也好,不会硌着纳兰峥。可如今耳听得她是嫌他粘人了。

 莫不是在她眼里,他便如徐萱之于卫洵一般?

 他眉毛一抖,气道:“纳兰峥,你欠收拾了?须知你生产在即,等坐过了月子,你就再笑不出来了。”他会叫她重新过回夜夜哭着喊哥哥的日子。

 纳兰峥哪里听不懂这番暧昧言语暗示,却是如今有恃无恐,丝毫不肯低头:“那你就等着我再怀上一胎吧!”

 他动不得她旁处,只好伸手去扯她脸皮:“你还怀上瘾了?我告诉你,怀了照样也有法子来!”此前不过是因守孝才没动她罢了,她还真当他是病猫了不成。

 纳兰峥一听此言便是一吓,知他“学富五车,才高八斗”,花样千奇百怪层出不穷,或许这话并非危言耸听,便抱着肚子躲他:“你…你敢!”

 见她被唬住了,湛明珩一刹变脸,笑着揽她往殿内走,一面道:“知道怕就好了,不过你现下莫紧张,会吓着咱孩子的。前边台阶…”

 她鼓着脸气道:“我没瞎呢!”

 …

 湛明珩将纳兰峥搀进殿内,传了膳来,叫她先用。她见状奇怪问:“你还有什么未忙完的?”

 他摸摸她的脸蛋以示安抚,道:“昨夜好像将一封公文落你这里了,我先去取了来。”说罢转身朝寝殿走去。

 纳兰峥等他走后低头吃了口饭食,随即感到了一丝不对劲。他昨夜来时似乎没带什么公文啊,况且了,什么要紧的公文非得躬身去取?

 湛明珩一路走进纳兰峥的寝殿,唤来了井砚,望着那张硕大的拔步吩咐道:“开门。”

 井砚应声,伸手拨了拨柱上的一块凤纹浮雕,几下过后,浮雕被整块出,只听得一阵沉响,拔步缓缓上升。她弯身下去启动底地板的机关,其下忽地惊现一扇暗门。暗门里边是条往下的密道,眼下一片黑黝。

 穆皇宫内诸如此类的机关暗道并不少,多是为防佞小人图谋不轨的。而景和宫这一处历代皇后居住的寝殿内更是别有天。

 前朝有位独宠其后的皇帝,几乎夜夜居宿此地,却不料枕边人实乃虎狼,最终遭了皇后毒手,被在此禅位于太子。尽管后来太子未坐几皇位便被拱下了台,可这位皇帝的境遇却令他的后世子孙得到警示,故在此寝殿下边挖下密道,以备万一。密道笼统可通往四处地方,因机关陈设的缘故,只可由此往外,而不得由外往内。说白了,其实是给皇帝逃命用的。

 大穆继承了前朝的宫殿,也延续了前朝的规矩。通常皇帝若宠幸嫔妃,不须下榻,而由嫔妃前往太宁宫伺候。每逢初一、十五,皇帝则多夜寝景和宫。故而最须设防的,便是太宁宫与景和宫这两处地界。

 湛明珩昨年自昭盛帝处听闻此密道内情时,一面惊叹于前朝浩大工事,一面也思及了一点不妥。

 历朝历代情形不同,机关密道并非一劳永逸之物。于他而言,皇后是不须防备的,反倒这处密道的存在显现出了诸多弊端,或将令纳兰峥陷入危险。

 但他初初登基,大兴土木行不通,要破除旧规矩也须时,故还未来得及改动此间密道。随意叫纳兰峥搬去别宫暂居则难免遭人非议。且虽说这处密道或是隐患,却照理只历代继承人方知,当可算是机密。如今他是因心内有了废除此机关的打算才破格告诉了井砚。

 湛明珩往里看了一眼:“你此前进去过一趟,照眼下机关排布,密道出口设在何处?”

 井砚答:“回禀陛下,当是午门附近。”

 午门已是宫城靠外的一道门了。他摇摇头:“不妥,你下去改设机关,令密道至多只可通往金銮门之内。且出口处单单布置暗卫,勿添明面上的防备,以免此地无银三百两。”

 井砚颔首应下了。虽暗觉陛下是将为人父,太过小心谨慎,甚至小题大做了些,却仍感怀于这番苦心。心内正慨叹,又听他道:“皇后生产在即,万不可叫她知晓此前西华王庭与朕的来信,免她担忧挂念。”若卓乙琅未有现身,却反倒是他几句代害得纳兰峥心神不宁,出了岔子,就真是罪过了。

 “属下明白,也请陛下此行万莫掉以轻心。”

 湛明珩点点头,进到密道里边,在入口附近探寻了一阵,随即预备回去陪纳兰峥用膳。只是刚走出一些复又回头问井砚:“你身上带了公文没有?”

 …

 纳兰峥正暗自奇怪湛明珩何以取个公文去那般久,便见他回来了,手里倒的确拿了个黄封皮的物件。只是她都快用完膳了,就干脆伸手拿了他的碗碟去替他布菜。

 湛明珩哪里肯劳动她,叫侍从在旁的婢女来做这些,随即弯了身,将耳朵贴在纳兰峥鼓起的肚皮上,听了一会儿道:“你是不是吃多了撑着了孩子,都听不见响动。”

 这叫个什么理呐!

 纳兰峥如今的确较之从前丰腴了许多,浑身各处都是圆润的,只道他嫌弃她,故在变着法子调侃,气道:“分明是被你吓得不敢动的,你走远些就好了!”

 湛明珩笑着爬起来,端正了姿态,一眼瞥见桌几上多了副碗筷。

 他一个眼色,纳兰峥便懂得意思了,不等他发问就先解释道:“是皇姑姑去而复返,说半途记起漏了桩事,特意回头与我代,请我注意的。皇姑姑来回辛苦,我便想留她用膳,故而多备了副碗筷。只是她道秦姑父尚在午门等她,复又匆匆走了。”

 “皇姑姑近日常来景和宫关照你,我倒也忘了给她送些谢礼去…她走了有多久?”

 “倒是不久,她前脚刚走,你后脚便来,约莫尚能赶得及。”

 湛明珩便回头吩咐宫人们赶紧拿些东西送去。

 侍卫们匆匆追上了大长公主的轿子。湛妤得了一车的赏赐,与身边婢女感慨说笑:“瞧见没?要讨好咱们的陛下,关键在讨好皇后娘娘。”说罢抬头与侍卫道,“替本宫谢过陛下赏赐,你几人追本宫至此,一路辛苦。”

 侍卫们拱手行礼:“大长公主殿下客气了。”

 湛妤朝他们点头示意,方才意唤轿夫起轿,赶紧往午门去,免得秦祐等急了,却忽听一墙之隔的宫道里传来了说话声。似是侍卫在拿人问话。

 继而有个听来声似太监的人捏着把嗓子答了几句,说是方才跟着上边的掌事公公采买回来,要将东西送去太后娘娘处,一时了路子。

 后边这个太监的声音,有那么一刹,叫她隐隐约约觉得有些耳

 她因这似是而非的直觉皱了皱眉,却到底笑了笑,觉得自个儿跟湛明珩一样草木皆兵了。既是侍卫已在盘问,想来不会出什么错漏。

 她唤了轿夫一声:“起轿吧。”

 作者有话要说: 众卿是不是没想到,作者君还留了“结局·中”这一手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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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结局·下

 翌清早, 湛明珩摆驾去往皇陵。车行两一夜,一路相安无事。随行众军在黄昏时分于天寿山山脚附近扎了营。

 当夜戌时,景和宫内, 纳兰峥预备歇息,走进寝殿时刚巧碰见岫玉提了一双绣鞋往外边走去。

 这绣鞋是她平里惯穿的一双。湛明珩体恤她, 因她身孕之故特意命人改制得十分轻便,上边的饰物也俱都从了简,只鞋尖缀有一颗淡金色的珍珠。

 她叫住她:“你拿这鞋去做什么?”

 岫玉解释:“娘娘,奴婢瞧绣鞋上边少了颗珍珠,想来是不知何时蹭掉了的, 预备拿去替您换新呢。”

 纳兰峥点点头,示意她去。回头上了榻歇息,睡意朦胧间却陡然一个灵,生出一丝奇怪来。她的确有几未穿此双绣鞋了,可这又非是一般劣等货, 且她走路姿态也端正得很,断不会随意四处蹭碰,牢牢镶在上边的珍珠如何能这般轻易地掉了?

 不知是否是临近生产的缘故,她隐隐感到有些不安。哪怕是桩针眼点大的事,也在心内起了波澜来, 像是什么不祥之兆似的。

 如此深想几番,她愈发觉得不妥,起身看了眼因湛明珩不在宫中而留宿内殿,于她近旁守夜的井砚:“井砚, 你替我去查查岫玉拎走的那双绣鞋,看珍珠掉落是否人为。”

 井砚闻言劝道:“娘娘,夜都深了,属下不宜离您太远。那珍珠说不得是哪个贪财的宫人给捋去了呢,这等小事,明儿个再查也不要紧。或者属下命人将绣鞋送回来,容您在寝殿里头察看?”

 她沉默片刻,解释道:“此事不小。这绣鞋为我贴身之物,且是宫里边特制的,一颗珍珠便足可证明主人身份。我有点担心…”

 她后边这句说得模糊,实在是因此番念头的确离谱,她也怕是自个儿临近生产太过敏感了些,却见井砚一下子变了脸色,大惊道:“娘娘的意思是…此颗珍珠倘使到了陛下的手中,或可令陛下误会您这处生了什么事端?”

 纳兰峥不想她反应这般快,只道:“是这样不错。”答完又觉不对,蹙起眉来,“井砚,你是不是瞒了我什么事?”她不过偶生猜想,何以她会与她想到一块去?

 井砚却一时未顾得及答话。她的脑中一连闪过许多个念头。实则除却卫伯爷此前分析的三种可能外,行刺陛下的时机还有一个,便是生变之际。当陛下得知皇宫出事,匆匆忙忙往回赶时,身边守备必然极其空虚。甚至他心急如焚之下很可能选择孤身回返。毕竟论起骑术,又有几人能够赶得及陛下。

 纳兰峥的话叫她忽然想到,拿娘娘掣肘陛下,其实未必须真将刀子动在娘娘身上。陛下本就挂念娘娘安危,已然到了杯弓蛇影的地步。

 如此,一颗珍珠也便足够了。

 她这边脸色发白,沉默不答,纳兰峥却蓦然思及昨湛明珩的古怪举止,心内已然猜到些许究竟,急声道:“可是陛下此行有险,你们有意瞒了我什么?”

 井砚猛地回过神来,赶紧答:“娘娘且莫焦心,此桩事待属下晚些时候再与您解释,属下先去外头察看您的绣鞋,如确有猫腻则即刻传信去天寿山。”

 纳兰峥点点头示意她赶紧去,随即拧着眉飞快地思索起来。倘使湛明珩此行的确有险,这绣鞋之事便非是偶然。但能够悄无声息得到她绣鞋的人,如何也不可能是从宫外偷摸进来的。也就是说,此人当是常年混迹在了皇宫的某处角落。

 大穆此前生过大,皇宫里头出个歹人着实不是稀奇事。稀奇的是,湛明珩这大半年来清洗不断,而此人竟在这般情形下仍旧气定如山,且能够当着不起眼的差事,做得这般惊人的手脚。

 这似乎不是谁人的哪个手下有本事轻易办妥的。

 她思及此,愈发不得心安,匆忙下榻披了衣裳。却是方才笼好衣襟,寝殿内便起了一阵大风,将夜里留的几盏灯烛悉数吹灭。紧接着响起了一干宫婢应声倒地的动静。

 不等她来得及作出反应,一柄寒气人的刀子便已架在了她的脖颈。

 纳兰峥未有惊叫。她的惊叫死死压抑在了喉咙底。

 这一刹,她恍惚惊觉失算。此人很了解她,晓得她能瞧出绣鞋的玄妙,必将因此出言惹得井砚方寸大,继而离开她近旁。他在借她之手支开她身边的阻碍。

 他的小臂紧紧勒着她的脖颈,衣袖上糙的袖纹因此蹭到了她细的肌肤。她几乎一下子认出了这一身衣裳,是宫中低等太监的服饰。

 不等对方开口,她便想通了前因后果,冷笑一声道:“卓乙琅,难得你为掳我,竟不惜去势。”假太监是瞒不过人的,故而他阉割必然是真。

 她的声听来十分平稳,但卓乙琅此刻紧贴着她,依旧能察觉她竭力隐藏的颤抖。她身怀六甲,如何能不怕他。

 他缓缓道:“娘娘七窍玲珑,可你们汉人也有句话,叫‘聪明反被聪明误’。”卓乙琅去了势,说话声较之从前有了些许变化,但仔细听来仍能够分辨。

 纳兰峥咬了咬,镇定下来,说:“你走不出景和宫的。”

 卓乙琅嗤笑了一声,拖着她走回榻边,点了个火折子,三两下开出了底的暗门。

 纳兰峥见状一惊,继而听得他道:“娘娘勿要企图拖延时辰,还是快随我下去吧,到得午门,您便晓得我究竟出不出得去了。”

 她为人所制,此刻万不敢不听从,故而强自按捺下心内紧张,跟他下了密道。壁灯被点亮,她看清了卓乙琅的面容,与从前的截然不同,是普普通通的汉人之貌。

 一瞬间她便捋顺了所有环节。

 单凭卓乙琅一人,哪怕再怎么如何足智多谋,亦无可能做得如此。他的背后是整个羯族。

 而正所谓灯下黑,实则他从不曾被护持北逃,此前不过借羯人之手使了个障眼法。卓木青得过的秘药,想来他这处也得了一份,等彻底改头换脸后便进宫做了太监。他容貌全变,在羯人相助之下作伪身份亦算不得难事,根本无须蒙混便可过关。

 这大半年来,湛明珩的确止了各个宫苑招纳宫人,但卓乙琅来到此地却远在之前。彼时大穆内忧外患之下死了许多宫人,的确招纳过为数不少的太监。

 纳兰峥不晓得寝殿内这处机关的存在,却听卓乙琅称此密道可通往午门。既是这样,此机关必然极其紧要,除却湛明珩与先帝外,只可能有一人知晓。那就是已死的湛远邺。

 湛远邺最终果真还是与卓乙琅合作了。他早在临死前就及早铺好了路,将皇宫机密透给卓乙琅,便是身死也要报复湛明珩。

 也不知是否是巧合,俩人的这些个招数,竟与湛明珩与卓木青从前使过的如出一辙。卓乙琅大约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吧。论心志心智,他或许当真不输湛明珩。

 纳兰峥思及这些时,卓乙琅亦在心内冷嗤。今夜的计划耗费了他整整一年有余。这一年多来,他卧薪尝胆,先受阉割之刑,后被宫里的掌事太监欺,三不五时便得湛明珩手下人盘查,为此始终未得机会下手。

 而今次亦是冒了大险。前得手后,他趁采买之机将偷得的那颗珍珠传递给宫外的接应人,回来时遭了侍卫盘问,险些出马脚。亏得是彼时珍珠已不在身上,而一墙之隔外的湛妤不曾出席当年清和殿的宫宴,虽与他也曾有过几面之缘,却算不上熟悉。

 卓乙琅下到密道里边,回头封死了机关,以免上边人发觉不对顺路追来,随即掳了纳兰峥朝前走去。

 二月的天,地底下阴冷非常。入口那处,壁灯里的灯油很快便燃尽了,前边一路,入目一片漆黑。卓乙琅却似乎未有浪费时辰点火折子的打算。

 密道很窄,至多只容两人并肩而行,纳兰峥走得缓慢小心,生怕磕碰着什么地方。

 卓乙琅见她一句话也不说,走出老远一路后终是按捺不住,淡淡问道:“娘娘素来能言善道,今次竟不与我谈个条件吗?”

 纳兰峥浑身冷得发颤,脑袋因此十分昏沉,整个人都生出了一种头重脚轻之感,闻言勉力道:“我不必与一个疯子浪费气力。”

 他一心只为报复,不惜因此遭受阉割之刑,甚至或许也未曾想过能够全身而退。他此举不是想得到什么,而单单只叫湛明珩不好过罢了。

 在一个连死都无所谓的疯子面前,她确实无甚可拿出手的条件。

 “难得娘娘临危不,依旧审时度势。倒是我记得您曾说,绝不会做他的软肋。三年前贵一战是您得胜,却不知今夜结果如何了。”

 纳兰峥疲惫地笑了笑,未有应声。

 皇宫占地甚广,哪怕这条密道再怎么如何鬼斧神工,自景和宫去往午门也是段极远的路。见卓乙琅的刀子始终未离她身,她强撑起意志,在心内暗暗算计着路程。待到行至出口时倒是略有几分诧异。

 卓乙琅显然也是一愣。

 这个距离,绝不够到午门。

 卓乙琅很快变了脸色。纳兰峥心内则陡然生出一丝欣喜来。

 倘使真到了午门,便只剩了你追我赶的可能,她要身只得依靠自己,皇宫守备将丝毫起不得作用。却幸而不是。

 湛远邺当初架空了整个皇宫,或许的确查探到了这个密道,但极可能只是一知半解的。而湛明珩虽以为卓乙琅此行当冲皇陵去,却也因怕万中有一,有意留了一手。

 她随卓乙琅自暗门出到一处偏殿,通过一段笔直的宫道后一望,果不其然见此地仍在金銮门之内。

 四面燃了熊熊的火把,众侍卫高踞马上,卓乙琅已然被弓箭手团团包围。

 惊-变突生,包括井砚在内的宫人们不可能不慌乱,但哪怕他们此刻头大汗,心如鼓擂,依旧保持着有条不紊的对敌架势。甚至无人做无谓的喊话。

 寂寂深夜,只闻火星噼啪与弓弦紧绷的响动。无数道目光紧紧困锁着卓乙琅。他的眼底倒映了这座巍巍宫城与四面的万马千军,一刹恨意漫天。

 此前统领大军攻入穆京,兵败亦在此地。眼下竟是一番熟悉的场面。

 纳兰峥见状,浑身的疲惫褪去一些,强打起精神,垂眼瞧了瞧抵在喉间的刀子,再抬起一些眼皮望了望远处宫墙,继而很快瞥开了去。

 她沉默了一路存蓄气力,如今终得开口:“卓乙琅,较之此前贵一战,你今次能做得如此已是不易,但我大穆皇宫非是你来去自由之地,湛家的密道亦决计困不住湛家人。”

 “你闭嘴…”卓乙琅咬牙切齿,手中刀子顺势往她脖颈一贴,很快在她细的肌肤上划开了一道狰狞的血痕。

 包围在四面的侍卫们下意识意上前,却方才提了靴尖便听他向他们威胁道:“谁人胆敢再上前一步?”

 刀子划下来的时候,纳兰峥说不害怕是假的。从前身临险境,她不拖累湛明珩,大不了便是一死了之。可如今她并非孑然一身,腹中尚有将要出世的孩儿,此前仄的密道里已有寒之气入体,怕再受不起多余的折腾。

 肚腹坠,她被这股力道扯得连息都困难。脖颈上似乎也溢了些血,令她脑袋发晕,忽感一股粘稠汁顺腿下,似乎是羊水破了。

 她害怕得想哭。

 可哭不管用,如此僵持亦非是办法。她又悄悄望了眼远处黑黝黝的宫墙,竭力平稳了心绪,提劲道:“卓乙琅,想来羯人不曾有拥你为王的打算吧?故而你才迫不得已掩身大穆,伺机报复。你看你,在西华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假世子,于羯人亦单单只几分淡薄的血脉情谊,到了我大穆则更好,竟做了去势的太监。天地之大,却无处可容你。如今你连那二两也没了,不能成事的滋味是否好受?”

 卓乙琅的手颤了一下,显见得是被刺中了痛处。他的太阳突突地跳,额角青筋暴起,面目狰狞而扭曲。他本是极擅掩藏的人,可自打失去了这二两,便时常难以控制心绪,稍一动怒,就似烈火焚身,犹如陷落地狱泥沼。

 这是他的心障。

 至此一瞬,他忆起这一年多来无数令他厌恶的事。不碰女人无妨,却是深宫地,某些身怀怪癖,内心扭曲的太监们对他百般折辱,叫他几作呕。

 可每当他厌恶他们多一分,便也连带厌恶自己多一分。

 他亦是他们当中的一个。为了生存,不得不出卖尊严。

 四周剑拔弩张之意愈发地浓了。

 纳兰峥的嘴在打颤,察觉到卓乙琅的手渐渐有些不稳,便顿了顿继续道:“你当羯人何以帮你到这份上?他们一路助你,非是因了那层血脉,而是将你当作刀子,一柄或有可能捅向大穆皇帝的刀子。可你也瞧见眼下形势了,你意拿我要挟陛下已无可能,甚至全身而退亦是痴人做梦。羯人已放弃了你。如今你翅难逃,多不过与我玉石俱焚这一条路。你若还算个男人,便莫再磨蹭,拿着你的刀子,往我肚子上来!”

 卓乙琅被四面袭来的沉沉迫与她此番话得失去了最后的理智。是了,今夜他孤身一人,必死无疑,倘使临去前能够拉纳兰峥与湛明珩未出世的孩儿垫背,或也算是瞑目。

 他猛地抬起右手,将刀尖狠狠刺向她的肚子。

 纳兰峥一咬牙,紧紧闭上了眼。

 刀尖距她皮三寸之遥时,一支重箭破空而至,不偏不倚刺穿了卓乙琅的右臂。刀子手,落地时起“咣当”一声清亮的脆响。

 纳兰峥趁此时机竭尽余力一挣。

 卓乙琅心内一刹百转千回,已知中了这女人的圈套,吃力闷哼之下,顾不得利箭透骨疼痛,电光石火间还再抓她,却被四面迅疾如风,一涌而上的侍卫们堵得出手无路。

 “唰”一下,他的左臂被人一刀削砍,高高挑起后落到地上,扬起一片灰烬。

 金銮门前,惨叫震天。

 埋伏在远处宫墙已久,出方才那一箭的卫洵松了手中弓-弩,后背登时下了一层淋淋漓漓的冷汗。得知纳兰峥被掳,密道出口设在金銮门附近,他便及早赶来,孤身掩藏在了此地。

 方才纳兰峥笼统往这向看过两眼,他瞧明白了她的暗示,始终按兵不动,等候她怒卓乙琅,令他情绪失控的最佳时机。

 距离太远,夜黑浓,这一箭,堪称生平最险,稍有差池便是一尸两命。

 他蹙眉看了眼无法克制,颤抖不止的手,似乎难以相信自己有生之年会有如此紧张的一刻。而这一切,只因那女子于生死一刹付与他的,毫无保留的信任。

 金銮门前一片混乱。惊-变一刻,井砚未有去管卓乙琅,疾奔过来搀稳困的纳兰峥:“娘娘,您可还好!”

 纳兰峥脸色发白,一手紧紧捂着肚子,一手拽着井砚的胳膊,却仍旧止不住愈发沉重的身子一点点往下滑去,她道:“叫…叫稳婆…”

 …

 宫里的稳婆是自一月前便被湛明珩安置在了景和宫附近的,笼统四名,皆是经验丰富,资历老道者,换作平,便无十分把握,也可说得九分。可今夜如此一遭过后,纳兰峥的身子状况着实糟糕,这孩子不时候,及早大半月就要出世,实在也惊怕了几名稳婆。

 纳兰峥被送往就近的宫殿,疼得面是泪,却一路紧攥着井砚的手,勉力说话,请她派人去给湛明珩报信,告诉他宫里平安无事。井砚也的确挂心陛下安危,又不知羯人在回头这一路设下了何等埋伏陷阱,便匆忙奔去寻卫洵,请他率军出

 纳兰峥这才安心下来,强撑意志,收起了泪,望了望奔进忙出往殿内抬热水的婢女,咬牙忍耐,熬过了一阵痛楚后,颤着嘴与几名稳婆道:“嬷嬷们莫紧张,便是我今夜有何不妥,陛下也决计不会迁怒你们…你们只管安心帮我…”

 几名稳婆当真不曾见过这般危急临产时刻不哭天喊地,却反过来安慰她们的妇人,何况对方还是这般尊贵的身份。

 一名老嬷嬷闻言心下登时拧了股劲,道:“娘娘放心,您是大风大雨里过来的,不必害怕这等小事,老奴们定当竭力而为。”

 她点点头,到得嘴边的话被复又翻涌起的一阵痛楚淹没,只剩了死死拧眉咬牙。

 她又不是菩萨,并非如此关头尚有闲心广施善意,而是晓得情况危急,这几名嬷嬷显然曾得过湛明珩的告诫,此刻恐怕多少是有些慌张的。如此出言安抚,她们方可镇定,她和孩子也才得以平安。

 殿内烧了地龙,一桶桶干净的热水不断送来,稳婆们皆已穿不住厚实的棉衣,纳兰峥也只剩了一层薄薄的里衣。里衣几乎被汗水浸透了,紧紧贴在她的肌肤上。

 她不愿给稳婆们施,故而克制多时都不曾哭喊。却到得后来当真疼得无法忍受,饶是心志再坚毅也扯起了嗓子。

 一整夜过去,实在是浑身的血泪都快尽了。

 听了这番哭喊,皇宫上下俱是一阵提心吊胆。天亮了,皇后仍未顺利诞下皇儿,陛下亦无音讯,众人心内一样煎熬得很。

 魏国公府的人黎明时分匆匆赶至。湛妤听得消息后,回忆起前些天遇见的古怪太监,亦是悔恨万千,慌忙往皇宫来。

 无数人围拢在这处就近而择的偏殿,来来回回地踱步。

 午时的头照得烈了些,殿内的哭喊却愈发轻了下去。纳兰峥痛了这许多时辰,如今竟是连喊也喊不动了。

 恰是众人心急如焚之际,不知何人慌忙道了一句:“陛下回了!”

 众人一回头,便见圣上被一干锦衣卫簇拥着疾步往这向走来,脸色阴沉似大雨将倾。一旁有人在向他回报宫内情形,他却一句也未曾理会,步履如风,叫后边人如何也跟不上。

 他的胳膊和腹受了几道伤,隐隐望得见内里刀口处鲜红色的血。医官追了他一路,意替他裹伤,他只当未瞧见。

 好个卓乙琅,好个不安生的羯族。

 他昨夜扎营在天寿山脚下,有意以身为饵,的确得一批人及早行动,却是后来从一个死士嘴里撬出了一颗珍珠。他当下便猜知纳兰峥有险,不顾臣子劝阻,执意连夜回返。

 侍卫们起初还跟得牢他,不多时就被他甩出了老远。他孤身奔马,知晓前路必设有埋伏,却是一思及宫内或有的情形,便顾不得许多了。

 那一路足足几十名杀手,他只手中一剑,佛挡杀佛。

 到了头渐高时,卫洵率军来,他方才得以彻底摆那些人,心无旁骛,马不停蹄地回赶。

 整整一夜,他杀红了眼睛,直至眼下仍未消散那股戾气。

 众人见此情状,赶紧跪伏下来行礼,他一句“平身”都来不及说,只问:“皇后呢?”

 婢女答了,就见他大步流星地朝内殿走去。身后的男人们只好停了步子。

 湛明珩一路往里,瞧见一盆盆血水被端出来,真可谓触目惊心,因此走得愈发地疾,一颗心几乎要跳出了嗓子眼。到得近了,便闻纳兰峥孱弱不堪的呼痛,一声复又声。这短短一路,于他而言漫长煎熬得宛若是在被人剔骨削

 他的一腔怒火,到得如今悉数化作心疼。

 她究竟…究竟是如何险至此的。

 他一步跨入内殿,一干婢女回头望见他来,赶紧上前阻拦道:“陛下,不可!”九五至尊,如何能出入这等污秽之地。如此不合规矩,亦是不吉利的。

 湛明珩扫她们一眼,伸手一搡:“滚!”

 屏风里边,岫玉听闻动静,忙奔出来,一眼看见他这一身血泥,劝道:“陛下,您若真要进去,先且净手沐浴,否则恐叫娘娘染病!”

 湛明珩这才顿了步子,紧紧咬了阵牙,竭力按捺下心内急切冲动,道:“…你告诉她,我很快就来。”

 纳兰峥实则已听见外边动静了,那一声中气十足,又急又怒的“滚”,不是湛明珩还能是谁。但她此刻当真没了余力去思量回应。她的脑袋愈发地晕沉,视线亦十分模糊,也不知又过了多久,她隐隐约约瞧见一名稳婆匆匆忙忙出去,过后,湛明珩就来了。

 她一身狼狈,脸色惨白,双毫无光泽,一双眸子尽是蒙水汽。湛明珩喉间一哽,到得她榻边弯身屈膝,攥紧了她的手,万语千言不得开口,最终只说:“洄洄,你别怕。”

 纳兰峥晓得无人拦得了他。虽知如此不合适,却因了解他对她的执拗,故也不说多余的话了。她只憋着股劲,哭着冲他摇头。

 湛明珩微微一滞。在旁人尚且不懂她这番意思时,他已先懂了。

 方才稳婆出来了一趟,与他说,时辰太久了,得做好大人小孩只保一个的准备。他当然选择保纳兰峥。

 如今显见得她是猜得了此事。

 他一阵无言,知道多说无益,根本骗不了她。见她张了张嘴似有话要说,便俯下身去,随即听得她艰难开口:“湛明珩…我不要你做选择…”

 从前她不愿他在大穆与她之间做选择,如今亦不愿他在孩子与她之间做选择。

 她贪心,也希望他贪心。选择一个便等于舍弃另一个。他这半辈子已然够苦了,她不想他再有所失去。

 这个孩子,她必须生下来。

 湛明珩心内酸楚,眼圈竟也发了红,蹙着眉头攥紧了她的手道:“洄洄,来方长,你莫逞强…”

 她的泪霎时涌了出来,拼命摇头:“你信我…你信我…”

 …

 头渐渐西斜了。一个时辰后,内殿响起一阵吭亮的啼哭。

 一名稳婆欣鼓舞地出来,当是这恭贺之际,却一时摸不着了北。完了才恍然记起,陛下是亲眼瞧着小皇子呱呱坠地的,她还跑出来朝谁恭贺!她也真是喜昏了头了!

 刚往回走,又想起这外殿还候了不少人马,便赶紧逮了个婢女道:“你去外边道一声,便说皇后娘娘已顺利诞下小皇子,眼下母子平安!”说罢匆匆再入内殿去。

 榻上边,纳兰峥听闻孩子平安无事便累极晕厥了过去。再醒来已是夜深,她睁眸,对上一双眼睛。

 这双眼睛曾无数次这般凝望她。她在这双眼睛里瞧见过歉疚,心疼,焦灼,也瞧见过狡黠,温柔,浑浊。从始至终不变的却是,这双眼睛里一直有她。也一直只有她。

 湛明珩一动不动守在她榻边,这许多时辰了,竟连位置也未曾挪一分,甚至目光亦无瞥开过一瞬。见她醒转,他似乎松了口气。

 一刹四目相对,两人皆于无声处抿出一个笑来。

 湛明珩不晓得如何形容今这番心境。连他都意放弃的时候,纳兰峥却一力坚持了。到得后来,见她心这般坚毅,稳婆左思右想,干脆搀她起身,使了站式分娩的法子。

 他打过仗,吃过苦,也做过金尊玉贵的皇太孙,却是此番从后边抱着她的,竟当了一回稳婆。

 他觉得他大概是大穆史上最厉害的皇帝了。而他的皇后亦是他此生所遇最坚韧勇敢的女子。

 何其有幸。

 他眼下有肚子的话想问她,也有肚子的情话想讲。可比起那些来,他更想亲亲她。

 他摩挲了一下她的脸颊,问道:“傻看着我做什么,可是不认得你夫君了?”

 纳兰峥失笑,有气无力地剜了他一眼,低声道:“煞风景。”

 这一眼似嗔非嗔,是他生平最喜见的神色。他再忍不住,俯身凑了下去。

 纳兰峥倒非是不愿跟他亲近,实在是她一身臭汗,连自己都有些受不得,故而偏头躲了一下:“脏…”

 湛明珩顿了顿,笑道:“有一辈子能嫌你,也不急这时了。乖,给我亲。”

 说罢低下了头去…

 作者有话要说: 全文完,番外和新文安排请看以下。

 ①关于番外:毕论火烧眉毛,容我暂缓几天,先把学业给好了。大家别着急,看到书架上显示“有更新”了再点进来。

 ②关于新文:下篇要开的是《咬定卿卿不放松》。大家好好念文名,跟我说把“卿卿”看成“此处屏蔽关键词”的…你们的良心不会痛吗?言归正传,新文大概是跟本文风格类似,情节方面再一点的古言,具体文案见专栏,等我忙过这一阵子就开,感兴趣的小天使们一定提前收藏一下哦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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