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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六章
 坟让人刨了。

 远看还不甚清楚,愈往近处来愈见骇人。

 汉白玉石制的墓碑断为两截,凉砖砌成的圆顶拱口被尽数扒开,下方仿古制的墓葬入口门开,墓道前躺着两个提督的小太监,尸身已凉,守灵的太常寺官不知所踪。

 烧酒落地。

 符柏楠跨过尸身,迅速走进墓道中。

 白隐砚跟在他身后,借着长明灯一路前行,但见之处能毁之物尽被毁,灯油洒地,壁画被剑痕划花。

 再往里行,地上断续出现了些被撕烂的陪葬佛经,长卷,竹简。

 符柏楠一路走得极快,拐外抹角打消了所有机关,快至主墓时,地上开始出现大量散落的珠宝玉器。

 二人过了个转角,行至主墓室前,符柏楠猛然停了脚步。

 白隐砚跟在他身后,猝不及防,险些撞上他。她侧身前看,不停了呼吸。

 地上是具白骨。

 华服散,骨殖分离。

 符柏楠脚下生,定定的站在原地,浑身微抖。

 空气沉得人。

 墙壁忽然发出几声刺耳的咯吱声,白隐砚侧目,借光见到他五指深入墓墙,生生抓碎了凉砖。

 沉默良久,符柏楠忽然笑了一下。

 “…哈。”

 他轻声温语:“干爹,你嫌这儿风水不好,儿子给你换,可你自己往外跑,这就不好了。”

 符柏楠声线本就雌雄难辨,平言语他都是刻意着声音,这几句话语一时婉转,语调极尽温柔,微光中的眉眼阴冷,面目森然。

 白隐砚咽一下,顺着他道:“嗯,老先生,您这样晾着要着凉的。”

 符柏楠猛然转头紧盯住她。

 白隐砚被他视线中那股鸷骇了一瞬,深口气,绕过他走到白骨前,蹲下身敛起散的华服道:“老先生,躺在这总不是办法,我先和您儿子一起把您送回去,您看行吗?”

 语落她停了停,仰头上符柏楠的目光。

 “…”空气又归于岑寂。

 默立许时,符柏楠缓缓走到她面前蹲下,亦垂下头去。

 墓中明暗,他隐在灯影与灯影间。

 灯火来去,有一瞬映出他半边面孔,白隐砚隐约看到三分悲戚,七分罗刹。

 良久的黑暗中,她听符柏楠低声道:

 “干爹说好。”

 白隐砚和符柏楠摸黑把符渊的尸身搬回了棺椁中,收敛好地上残缺的财物,两人合力将棺盖合上,推回棺

 待再出墓道时,天已近黄昏了。

 金乌沉寰,符柏楠站在墓碑前静静看了很长时间。

 将碑扶正,他转身道:“走吧。”

 二人顺原路下山后,符柏楠绕去帝陵边,强借了太常寺的马。

 那马本是用来守灵通传的,帝陵常年有太常寺的守陵官看着,常制还有从宫中拨去的六个督调少监。

 守陵的不认识符柏楠,督调可认识,二话没说就把马给了。

 符柏楠牵马出来,白隐砚也不避讳,翻身上去,二人疾驰回城。

 入城时天刚擦黑,两人在城北岔路分手,白隐砚下马时,看了眼符柏楠的后,忽然问道:“你何时再回东厂?”

 符柏楠在马上俯视她。

 白隐砚一反常态地追问:“我知你一会儿定要进宫,回厂里的时辰不需要准,差不多就行。”

 符柏楠沉默许时,言语从牙中挤出来。

 “天明。”

 白隐砚点点头,未再多说什么,转身走了。

 符柏楠没有细想,也没有精力细想。

 他拍马而去,疾驰间差点直冲入玄武门,若不是紫黄门儿眼拙,远远儿只看见马上的配饰没认出符柏楠,他就冲进去了。

 守灵马入,是大不敬。

 被拦驾下马时,符柏楠脚一软,险些跪在朝谒的汉白玉长阶前。

 “督主!督主仔细您身子。”

 黄门儿赶着过来扶住他,手搭在后上,再拿开沾了一手的血,吓得赶紧跪了下去。

 符柏楠扫了他一眼,苍白面孔映在宫灯下。

 “你是凉钰迁的人,”他声音有些虚弱,语气却极厉,“传话去,叫他去司礼监等本督。”

 黄门儿领命跪去。

 凉钰迁到司礼监时,推门看见符柏楠手虚撑头,执着烟杆儿倚在榻上,边上躬身立了个正低语的厂卫。

 见他进来,那厂卫停话施礼,符柏楠动了动指尖。

 待他下去,凉钰迁阖上门道:“听人说你差点驾灵马入大内。”

 符柏楠没有接话。

 凉钰迁转过身来,“现下锦衣卫必然也知道了,明后言官那估计又要给你添一笔。”他坐下掸掸袍角,“把烟熄了罢,当人闻不出你身上那血味儿。”

 半晌,符柏隔着绰绰烟缕睁开眼。

 “凉钰迁。”

 他轻飘飘道。

 “徐贤派人掘了我祖坟。”

 凉钰迁浑身动作全停了。

 他愣了半天,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双手成拳。

 他松开指尖,声音有些急:“何时的事?你不是早知会生事端,这种大事为何不防?”

 发墓剖棺,曝尸于众。

 符柏楠道:“昨。我今才知,若不是祭祖知道的还晚。”他手虚撑着头,轻声道:“我本在厂里备足了冰水凉烟,若无此事,他原是该纵火烧我东厂的。”

 红尘之轮滚滚而碾,记忆线索纵横错,牵了这,动了那,变之又变。

 防?怎么防。

 他拿开手,看着凉钰迁,淡淡语声听不出情绪。

 “我要他死。”

 凉钰迁立时道:“符柏楠。”

 符柏楠眼风不动。

 凉钰迁道:“他徐贤和内阁磐嵩是姻亲世家,他儿子又在宫中宫位不低,那六个老头儿本就是铁板一块,你这么干了,内阁也不会袖手旁观。”

 符柏楠语气不变。

 “我要他死。”

 凉钰迁额角,有些进道:“徐贤门生众多,翰林那一批太学更是直硬,平衡本就岌岌可危,你这么干六部必反。”

 “…哼。”符柏楠轻笑一声,“你说的不错。”

 “那你——”

 “但我要他死。”

 凉钰迁忍不住道:“符柏楠你失心疯了吗?本就站在崖上,还上赶着推自己!再说你若按制,规规矩矩葬了你干爹,哪还有——”

 “凉钰迁!”

 符柏楠猛将烟杆儿拍在桌上,翠玉的嘴儿碎成几段。

 凉钰迁自知话过了头,迅速停嘴。

 符柏楠微眯着眼,一字一句道:“凉钰迁,我要他徐贤死,你帮与不帮,都改不了这决定。”

 凉钰迁着他视线,二人对视良久,他转开视线。

 “先拟诏吧。”

 一切发展的极为迅速。

 清晨,符柏楠引司礼监东厂内行厂,各处司刑、少监、提督校尉,在椒房殿外跪了一地,一个时辰后,薛沽等阉亦赶来帮腔,夏邑年终于摆驾御书房。

 御驾前凉钰迁与符柏楠争执一番后,“勉强”替他说了两句,大殿里期期艾艾哭声一片,众宦官俱哭诉今大贤带头剖棺发墓,明便敢当街挥刀杀官,若此以往,世事大

 宦臣哭得如丧家之犬,姿态委屈又低俯,加之掘坟曝尸实是极重的侮辱,夏邑年心中本就有倾偏,谁知此时有太学生闻讯,未经通报便直闯入殿,替徐贤喊冤。

 连来夏邑年早烦透了士大夫的这副做派,此刻火上一浇油,旨意没过脑子,立时命卫带徐贤下狱,又拨了人手重修符渊的陵墓。

 “后续之事你处置,余下四莫再来烦朕!”

 “陛下圣明!”

 “恭送陛下!”

 山呼海唤的赞颂中,符柏楠伏在大殿金砖上,泪痕未干,跪送夏邑年。

 诏书早已拟好,出了御书房,符柏楠边行边帕擦面,凉钰迁自后面背手而来,与符柏楠擦身而过时,他讽道:“督公真是收放自如,本公自愧不如。”

 符柏楠冷笑道:“凉司宫哪里的话,这都是本督真情实感,句句泣血啊。”

 凉钰迁低嗤一声,领着身后一众宫人越过,行远了。

 符柏楠将帕巾收入袖中,深口气,吩咐道:“符肆,调拨人手,正午时随本督去玄武门。”

 “是。”

 接下来的事,便与预料没什么出入了。

 徐贤下狱,太学生闻讯,以刘涛为首的数千人等诣阙上书,长帛中曰愿琼首系趾,代徐贤受罚。

 其门生亦冠披发,正午时分群跪凌霄殿前,撒落落百十人,跪了一地白玉长阶。

 可皇帝看不见。

 符柏楠率人将前殿宫门闭锁,军持仗,面朝外,将跪着的太学生团团围起来,他自领人入圈中,劝诸位大贤保重身体。

 相谈了半盏茶的功夫,走了三分之一,又谈了一会,剩下一半也走了。

 余下的二三十人,符柏楠命手下掩面封口,请到厂狱去单个交流。

 “聊”到了中午,大部分也都回去吃午饭了。

 最后只剩刘涛徐盛,一个徐贤的嫡亲门生,一个徐贤的表家远亲。

 二人宁死不低头,被绑上刑具时,刘涛冲符柏楠身上狠狠吐口唾沫,大吼道:“你这混肴正,假公而私的阉宦!扣杀忠良,谗言弊听,妖惑人主!皇上不正君道,不明臣职,我大夏河山落在你这等妖人手中,国将亡矣!国将亡——啊———!!”

 拇指指甲被仔细拔除,烧红的烙铁夹上甲,不消片刻,唾骂便只剩悲鸣。

 拇指,食指,中指…

 十指都被细细照顾后,符柏楠示意停下,偏头望向一侧的徐贤。

 “徐大人。”他袍蹲在徐贤面前,温柔托起他下颌,“您看看,多疼啊。”说着他嘶地了口气,“光看心里就通通跳,本督可受不了这般酷刑。”

 他柔声道:“徐大人您呢?”

 徐贤咬牙骂道:“阉狗!要刑便刑!要杀便杀!”

 符柏楠溢出串低笑:“杀?本督怎么舍得徐大人死啊。”他掐着徐贤的下巴,极温和地说道:“徐大人,您还得供出同来才行啊。譬如谁帮您发棺,谁告知的你,我父墓中机关掣所在,又是谁…”

 他手愈捏愈紧。

 “指示你抛去了我父的宝贝!” m.ApoXs.CO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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